法律精神不仅仅是惩戒
更应该是一种救赎
都市快报记者:这么远从浙江来陕西看阿斌的家庭,今天你达到目的了吗?
张丹丹:达到了。至少我觉得我把小孩子(阿斌)的信息告诉了他的父母,让他妈妈可以放心,我对孩子的妈妈说,她儿子在监狱里过得可以,而且还很体谅他们。孩子的爸爸妈妈也答应我,过一段时间就去监狱看小孩。路很远,这个母亲很犹豫自己是去还是不去,但看到我来了以后,她说孩子的爸爸也答应去看他,可能是父母看到我作为法官都这么关心他们的孩子,他们觉得自己更应该有责任。
另一方面对孩子来说,我把他父母买的鞋子、衣服转交给他,我觉得当小孩拿到这些物品的时候,能感受到父母对他的疼爱,内心会慢慢感受到一种温暖。我相信通过这件事情,对他的改变会很大,那这次我来的目的也达到了。
记者:你今天还和阿斌母亲一起去集市挑选衣服,这是自然流露还是做给我们看的?
张丹丹(笑):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一个母性特别强的人,我希望我跟这些孩子父母的交流,像父母对父母的交流方式,而不要像法官对被告一样。我觉得作为父母关系,可以谈得更深入,我想知道,他们怎么看自己的孩子犯错,今后打算怎么办。父母的想法对这些孩子的未来很重要。
记者:你知道人的价值观影响着我们对事情的判断以及态度,也决定了我们会做哪些事情。你对法律的价值观是什么?
张丹丹:法律条文本身是冷冰冰的,它可能只体现了一个惩戒。但法律条文背后有着对人的教育意义,这需要法官用实际行动去诠释它,而不是说说而已。
记者:你用了诠释这个词,怎么理解?
张丹丹:我认为,法律精神不仅仅是惩戒,更应该是一种救赎。
记者:很多时候,你做的已经超越了法官的职责,做这么多,它算考核吗?
张丹丹(笑):肯定不算,有时候我还要倒贴钱。但我经常听人家说,救一个人胜过造一座佛堂,有人愿意到寺庙里去拜菩萨,我喜欢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,去做一些事情,去尽力挽救每一个我遇到的人。通过调研,你会更了解这个孩子,你会发现,这些孩子犯罪背后有更深刻的社会原因和家庭原因,而不是简单的犯罪事实。
如果现实仅仅是刑事卷宗里写的那些孩子路过什么地方,抢劫了某某人这么简单,那法官直接按照法律条文判决好了,如果这么轻率,我良心会过意不去。
一个孩子如果连妈都不相信他会变好
那他真的是没救了
记者:你把少年犯叫做“走错路的孩子”,为什么这么喊他们?
张丹丹:2007年我读研时做研究生课题,我选了一个少年犯缓刑制度,那个时候我读了大量有关国外少年缓刑犯的书,在国外看来,小孩子犯罪就是普通的小孩子犯了个错误,大人只要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,他完全可以改好,国外大量数据表明,对孩子犯罪,你给他判实刑的效果并不好。这个时候,你要做的是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,去帮助他,教育他,效果会非常不错。
记者:之前你是什么想法?
张丹丹:至少我刚到刑庭的时候惩罚观念还是非常强的,就是说你犯罪了,必须惩罚你。
记者:那个时候你自己有了孩子吗?
张丹丹:有,我当时有一个上初一的儿子,他也是很叛逆,那时候我非常担心,每天回家都会跟他说,哎呀,我今天又审了一个案子。以后人家去抢东西,你千万不要跟着人家去,你听见没有?经常对他说这些。
记者:你很紧张,生怕他犯罪。
张丹丹:对,我很紧张,我儿子也是青春期,我害怕他一不小心就犯事了。直到有一天,我儿子突然对我说,妈妈你是不是有职业病,怎么看谁都像罪犯。后来我想想我的思维不对,一个孩子如果连妈都不相信他会变好,那他真的是没救了。我作为法官,对那些犯错的孩子,也可以试着给他们更多的爱和更多的宽容。
判实刑很容易
判缓刑会产生大量的工作
记者:2006年你接的第一个少年犯案子,你就判了缓刑,当时怎么想的?
张丹丹:当时我就觉得,这个孩子没有主观恶意。我到小区走访,周围的人都说他很乖,对母亲也很好,我认为,他属于偶发犯罪,他为了兄弟义气去打架,然后拿了人家的手机。如果我不做调研,就给他判实刑,很容易毁掉这个孩子一辈子。
记者:我查了下资料,当年你还专门为这个孩子创新了一个缓刑听证制度,这个制度是怎么做的?
张丹丹:就像你说的,我不了解他,我希望听听对他了解的人说说对他这次犯罪的看法,所以,我请了他学校的老师、小区的干部、办案的民警,还有媒体记者一起旁听,给我的量刑提供帮助。我还想看一看,如果我判他缓刑,家庭和小区是否有条件去帮助他,挽救他。
记者:同一个案子,这个法官和那个法官判是不一样的。怎么会有这种差别?
张丹丹:我觉得一个是理念上的问题,不同的法官在理念上有异同,就是说你是想惩罚他还是想挽救他。第二个是一个责任心的问题,对我来说,给一个孩子判实刑很容易,如果要判缓刑的话,就会产生大量的前期工作,判了以后还要做大量回访。我要定期去回访,去帮助他改过。我觉得后者法官付出的心血要比前者多得多。
记者:你对这些孩子了解越多,会不会给你内心带来一种纠结?同情心会不会影响到你对法律的判断?
张丹丹:我想不会,这种调查能让我对每一个犯罪的孩子都有更深理解,能让我更接近事实真相,这个孩子犯罪是主观恶性大,还是偶发性犯罪?这在对他们量刑上是有区别的。我觉得,现在一些法官对少年犯的案子不做大量调查,拍脑袋就得出判孩子实刑还是判缓刑的结论,这样做太轻率,对孩子太不负责。
对于孩子的审判
更需要一种人文上的关怀
记者:现在你很关注这些少年犯罪背后的社会、家庭原因,那反过来看,这样做对受害人公平吗?你怎么去把握?
张丹丹:第一,我想我不能超越法律底线;第二,我希望孩子们要取得被害人的谅解。做了这么多年的法律工作,罪与非罪在我这里应该不是个问题。我觉得少年犯的审判工作可以让我的理性和感性比较好地结合,因为我觉得很多少年犯的审判,只要事实不出现问题,小孩子都承认,不需要法官有很多法律智慧,而更需要有一种人文关怀。
记者:你到刑庭后,大概判了多少个孩子缓刑?
张丹丹:接近83例,但是令我高兴的是,没有一个被判缓刑的孩子重新犯罪,这说明我这样做是成功的。
记者:也就是说5年中, 没有一个孩子重新犯罪?
张丹丹:是的。在国外,少年犯重新犯罪率是很高的,所以我觉得我的这种缓刑实验还是有效果的。
记者:有没有遇到过特别为难的事情,比如,你很想给他一个机会,但是法律不允许?
张丹丹:有的。虽然我在庭上宣判他有罪,但我脱掉法袍,作为一个母亲来讲,我看到跟我儿子同龄的人进监狱,心里很难过。
记者:有时候,你是否感觉你是一个人在战斗?
张丹丹:是,有时候会孤独。
法官都原谅他了
结果社会不容他
记者:我听说,你动用私人关系给自己判缓刑的孩子找帮教基地,比如找企业家,找人大代表,你想过没,欠人情是要还的。
张丹丹:没想过欠人情。可能对我个人来说,案子仅仅是案子,但对每一个具体的人(少年犯)来说,那关系到他以后一辈子,如果没有人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,特别是一个小孩子,如果你没给他安顿好,没有一个正常的收入,他可能又会回到老路上去了。如果你给他一个改正的机会,那这些小孩都会对你说,真的非常感激法官,也非常珍惜法官给他的这个机会。
每次孩子说感谢,我总是激动得要掉眼泪。所以我做缓刑实验以来,那么多孩子都是真心悔过,没有一个孩子重新去犯罪。我记得有个孩子缓刑期满后带着女朋友回来看我,对我说,张法官,我现在能够自信地面对未来的生活了,听到这些,我真的特别高兴。
记者:帮这些孩子重返社会容易吗?
张丹丹:不容易。有的时候我也感觉挺无助的,因为关心小孩子,需要全社会的努力。我对一些学校很失望,一旦有孩子出了点事情,学校第一个念头就是开除他,而不是给他一个改正的机会。
我记得有一次,一个学校有4个孩子犯错误,我去跟他们校长说,校长一口回绝了,一定要给他们判实刑,绝对不允许他们继续留校。我好说歹说,落实了帮教措施,校长才同意不开除,我也给他们判了缓刑。
记者:法官都能原谅他们,但社会却不能原谅他们?
张丹丹:是的。有一次,我去看一个缓刑期满的孩子,我问他生活过得怎么样?那个孩子对我说,张法官你要我说假话还是说真话,我说当然是说真话。那个孩子说,我说假话就是我过得很好,说真话就是我现在想改好,但是我有前科,社会不容我。
记者:社会不容我,这句话你感触很深。那现在这个孩子怎么样?
张丹丹:现在这个孩子在给一个企业家做司机,应该很不错。作为法官,我对这些孩子是能保密就保密,除了那个小区的人知道,其他人都不知道(他犯过罪)。对孩子保密这一点,我是非常重视的,每次回访他们,我都开普通的民用车,从来不用警车,我想尽力保护他,怕被人知道他有前科,对他心理造成伤害。
被同行强烈质疑
但她仍要替孩子守住秘密
记者:你提到给这些犯错的孩子保密,你做了哪些事情?
张丹丹:前年,我召开公检法联席会议,我就想推一个前科封存制度。我说,我跟小孩接触很多,现在对小孩来说,最大的问题,就是他想改好,但是社会不给他机会。之前小孩刑满后到任何单位工作,都要对单位说,我曾经犯过罪。我开会时说,现在人家大学生都找不到工作,你让他怎么去找工作?我说,是不是我们法院自己给刑满释放的孩子做个证书,除一些特殊单位,比如考公务员、参军必须报告,一般单位就不报告。
记者:当时有人反对吗?
张丹丹:我一提出就遭到了非常强烈的抵制,有人说我,你这是突破法律底线,完全违背法律规定的,他们觉得我作为法官怎么会有这种想法。但事实证明,我是对的。
记者:事实证明你是对的,什么样的一个事实?
张丹丹:今年5月1日,刑法修正案(八)开始实行,在第100条中增加了一款,“犯罪的时候不满十八周岁被判处五年有期徒刑以下刑罚的人,免除前款规定的报告义务。”这跟我之前的思路不谋而合,我觉得我的这个理念开始慢慢被国家认可,整个国家对小孩的关爱和我的实验方向是一致的,大势所趋。
记者:当时有人质疑你在突破法律底线。这既然是底线,你却要去碰,这对于体制内的人来说需要很大勇气,既然不被人喜欢,你为什么要去做?
张丹丹:我觉得我到了这个年龄阶段,只想做一些我认为对的事情。你爱他们,你就要设身处地替他们着想。事实上我接触了那么多孩子,一个个都变好了,在我眼里根本不是罪犯了。如果你老是给他贴上罪犯的标签,会让他心里有一个包袱,很难让他重新回到正常的生活。
缓刑犯座谈会上
孩子们讲话都会出乎我的意料
记者:我这里有一张你给缓刑期孩子开座谈会的合影,他们笑得很开心,放下了心理包袱。
张丹丹:你看不出来他们是罪犯吧?那么年轻,一个个阳光、帅气的。我觉得自己不仅是在做一件喜欢的事情,还在帮助每一个活生生的人,看着他们一个个长大!每年在我举行的缓刑犯座谈会上,判缓刑的孩子们每一次讲话都会出乎我的意料。
记者:意外?哪些意外?
张丹丹:他们都不像我第一次在法庭上见到时那样,都对我低着头,很羞怯。站在法庭上的孩子,会对自己的前途很迷茫。但又一次见面后,我和他们又熟悉了一些,他们开始对我说一些心里话。我记得,有一个孩子告诉我,说自己以前做事比较冲动、比较幼稚,现在做事会思考一下,应当做还是不应当做,我觉得,这就是一个很大的进步,他们开始对自己的人生有了一个规划,我非常高兴。
记者:等你年老时,再去回想你的法官生涯,你会选择记住什么?比如作为新闻记者,我一般会记住我写过多少重磅案子,或者因为多少罪恶因为我的调查而被惩处,正义被彰显。你会记住什么?
张丹丹:等我退休的时候,我想去做一个义工(笑)。现在还没想好。但我想,等我年老回顾法官生涯,我希望记住的是我帮助过多少人,而不是我宣判过多少个罪犯。这是我对法律精神的理解。
张丹丹说自己是个母性很重的人 |